蒸汽机车,作为工业革命的活化石,现在通常只能在火车博物馆或旅游体验区才能看到。还在铁路上真正运行的蒸汽机车听起来十分不可思议,但这却是真的。中国最后的几列蒸汽机车就行驶在新疆三道岭煤矿区,它们日夜不停地呼啸奔驰,承担着将煤运出矿坑的重任。 如果没有火车汽笛声与云雾升腾般的白色蒸汽,三道岭就是一座普通的西部小镇,孤零零地守候在茫茫戈壁上。然而车轮在轨道上重重碾过,用一种高亢的腔调,宣告着三道岭的与众不同。野性、荒凉、重工业、蒸汽朋克,几种南辕北辙的元素混搭在一起,形成一种震撼人心的美。 三道岭,最后的守望者 《西部世界》中,一列老式蒸汽机车带领游客进入19世纪的美国西部。在中国西部的三道岭,这座天山脚下的矿区小镇,也正像是那样一个属于昨日的世界。 三道岭在维吾尔语中名字叫作“塔然其”,目前隶属哈密市管辖,但与哈密市区相隔80多公里,开车过来,沿途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,在这片真正的无人区中穿行一个多小时,便抵达了三道岭。 三道岭的矿区很大,但居民聚居的镇子很小,一会儿的工夫就能从最东头走到最西头。马路笔直宽阔,人车稀少,对于见惯了大城市拥堵的人来说,这里可以用空旷来形容。路旁整齐地种植着树木,由于缺水,要专门引水浇灌。 小镇上学校、医院、邮局、超市、饭店和各种小商店应有尽有,但顾客都不多。镇上没有太高的楼,除了一些色彩艳丽的维吾尔族餐厅,这里的建筑看起来都很普通,气氛萧索而平静。 只有小镇边上的煤城公园透露出三道岭残酷和强悍的一面,荒草丛生的公园内,生长着柳树、榆树,粗壮的树干全部向南倾斜,仿佛要摔倒,但依然直立,枝丫伸向天空,这是大树常年与凶猛的北风对抗的结果。 三道岭因煤矿而兴起,这里有着新疆最大的露天煤矿,是国有重点煤矿区,出产的煤含硫较低,因而品质很高。 上世纪50年代末,三道岭煤矿开始筹备,在支援西北的号召下,大批工人、技术人员从东北、内蒙、山西、江苏等地,奔赴新疆,扎下根来,成为第一代三道岭人。他们的子女也大多继续在矿上工作,于是有了越来越多的第二代、第三代三道岭人。 由于外来移民较多,三道岭人口音不同于周边地区,他们操着老家带来的南腔北调,其中占据主流的还是“传染性”最强的东北话。与当地人交谈,你会怀疑这不是三道岭而是铁岭。甚至连当地维吾尔族人在讲汉语时,也有点儿东北口音。 蒸汽机车司机库尔班,一个46岁的维族大哥,从小在矿区长大,属于第二代三道岭人,因为能说一口流利的东北话,他说自己去“口里”(当地人对内地的叫法)时,会被人称作是“来自新疆的维族东北人”。 经过几代人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大规模开采,今天的三道岭露天矿,已经告别了全盛时期。巨型矿坑由中间相连的东西两部分组成,东西长八、九公里,南北宽约两公里。围绕着矿坑边缘,一圈一圈如梯田般的环形阶梯向坑底蔓延下去——那里原本都铺设着铁路轨道。 在当年煤矿最繁盛的时候,共有28台运煤的蒸汽机车并列而行。而现在,西坑中煤矿快要采完,轨道大多都已拆除,只保留了最后几条,一直延伸到东坑的深处,仅存的蒸汽机车就沿着这条线路往返穿行。 为何三道岭仍然保留着蒸汽机车? 比汽车运得多自不用说,与车身一体的内燃机车、电力机车相比,蒸汽机车更为灵活,运行交路半径小,甚至可以拐死角,更能适应坑下的复杂线路条件。 蒸汽机车以烧煤为能源,而此处就是煤矿,煤炭资源方便获得。而且继续使用蒸汽火车,原来的老火车司机还能继续工作,不用招聘培训新人,节省了人力成本。 蒸汽机车构造简单坚固耐用,车身哪里坏了,直接打一个铁皮补丁,对比内燃电力机车跑一趟回来就要保养,蒸汽机车可以说是十分抗造了。 冬日里的新疆,早上8点天才刚刚亮,火车司机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工作,在矿上集中开过安全大会之后,蒸汽机车都要汇集在坑口站,上白班的司机和夜班的司机进行交接。 司机驾驶蒸汽机车进入位于东坑的深处的装煤站,13节车厢,每节能装30吨煤,装满后,火车一路上行至坑口站,出了矿坑再把煤送到选煤厂,经筛选后,这些煤就转到国铁线路上由普通货运火车运往甘肃等地。 蒸汽机车往返的这段线路大概10公里,虽然并不长,但车速也不快,算上装煤卸煤,一趟跑下来也要一个来小时,每个班组一天至少要跑够12趟。 开车,最硬核的蒸汽朋克 古老的设备带来的是最硬核的驾驶体验。进到驾驶室你会被眼前景象震撼到,狭小的空间内遍布着造型粗犷的机器与管道,所有东西表面都蒙着一层黑乎乎的煤灰——包括此时的你自己。 司机们尽管戴着口罩手套,但无济于事,一天下来白色都变成了黑色,不在矿上浴池里好好洗个澡没法回家。 占据驾驶室核心位置的就是蒸汽机车的心脏,一个巨大的锅炉。锅炉由钢板焊接而成。在锅炉下方有一个闸门,踩一下旁边地上的按钮,两扇闸门豁然打开,热浪直喷出来,里面就是炉床,一大片煤块躺在里面正烧得通红。 蒸汽机车有多重,开起来就有多累。火车上4个人一班,正司机、副司机、司炉和守车。守车员在车尾,负责查看装煤情况并发信号。另外3个人则在车头驾驶室里。 先从最累的说起,司炉,就是负责烧锅炉的工人。一铲下去铲起的煤足有20来斤,司炉还要将这些煤抛到炉床最里面。 在加速和上坡时,司炉需要将几十铲子煤提前扔进炉床,这么一天下来要铲好几吨。 正司机负责观察铁路信号和路况,由于正前方视野被车头挡住,所以司机要将头从侧面窗户伸到外面去观察,即使在寒风呼啸的严冬也不例外。副司机则在正司机的指挥下,操作机车驾驶,同时还要帮司炉分担一部分烧锅炉工作。 原本这两个岗位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,但由于蒸汽机车快淘汰了,也就没有新人来做这个工作,很多即将退休的老师傅还在干着这份重活。 在火车上,当上正司机就是职业生涯巅峰。曾经,这是一份矿上人人都羡慕的工作,火车司机也最招姑娘喜欢。 司机张师傅回忆起三道岭曾经的繁盛时期,矿上的工人都想开火车,但要经过严格考试。先是理论考试,内容主要是机车原理和安全知识,考过后就有机会上车,从最苦最累的司炉干起,然后升到副司机,最后是正司机。 已经退休的聂师傅今年57岁,他出生在鹤岗,4岁随父母来到三道岭。他和父亲都曾经是蒸汽机车司机。聂师傅的父亲,原本是鹤岗煤矿上的火车司机,当时由于鹤岗煤矿厂要求司机“飞上飞下”,工作人员要能够在列车行驶过程中跳上跳下,所以司机都是年轻小伙子,到40岁就必须转岗。 而到了三道岭,矿上不再有此要求,司机也就没有了年龄限制,聂师傅的父亲又继续做起了火车司机。 尽管如此,很多熟练的司机还是喜欢“飞上飞下”,聂师傅退休前还能轻松从行进的列车上跳下。不过他也承认这种动作很危险,有同事就在飞上车时被轧掉了脚趾头。 一旦上了车,司机们的一天就是在火车上度过的,早已习惯了火车晃动的张师傅,觉得“在车上睡得可香了,跟摇篮似的”。 为了提神,司机们喜欢抽一种自制卷烟,比普通的香烟劲更大。吃饭也是在车上解决,副驾驶旁边有蒸饭箱,师傅们把自带的饭菜放在里面加热。还有一种更酷的做饭方法,锅炉顶上有一个通风口,排出来的热气高达几百度,烤馕烤包子,一瞬间就能烤好。 蒸汽机车的圣地 三道岭的煤产量虽然在下降,但在互联网上的人气却与日俱增。在全世界的蒸汽机车爱好者心目中,这里就是一座亚文化的圣地。用一位“朝圣者”的话来说,他们来这里不仅是看火车,而是“感受200年前工业革命带来的震撼”。 冬天,镇上的宾馆几乎家家爆满,因为几百度的蒸汽只有在最冷时才能看清。去三道岭看火车,已经成了新疆旅游的一个必选项。在这里,可以近距离拍摄蒸汽机车,没有防护网、隔离带或工作人员的阻拦,平坦的戈壁滩上,喷着白色蒸汽的黑色火车在眼前驶过,远处依稀可见常年积雪的天山,随手一拍就是最美的画面。 “这才叫火车呢,没看见车影儿老远就能听见声儿,‘况且况且况且’……”北京来的温先生模仿着火车的声音,他守在铁道旁,已经等了半个多小时,支好了三脚架,架起了摄影机,听到火车的声音越来越近,他激动起来。 这样的游客火车司机们见得多了,开始他们觉得“这破玩意儿有什么好拍的”,后来也理解了人们猎奇的心理,遇到拍照游客甚至还会主动配合表演“特技”。 比如夜间进行“喷火表演”,就是司炉在铲煤时,让大量细小煤渣铲入锅炉创造出来的效果,无数金灿灿的火星从天而降,几乎就快落在人头顶上时,恰到好处地湮灭在空气中,置身其下的人如同近距离观看烟花绽放,又像是闯进一场低空流星雨。 温先生兴奋地按下了快门。 矿区的衰落 蒸汽机车渐渐地退出三道岭,矿区也挥别全盛时期,逐渐走向暮年。 2007年,潞安新疆煤化工(集团)有限公司接手了三道岭煤矿。随后几年,三道岭迎来了一段繁荣时期。煤产量比以前翻了好几倍,镇上很多待业青年也被招进了工厂,工资最低都有3000多元,那几年,很多家庭都买了车。 从前在煤产量高的时候,三道岭的宾馆里住的可不是游客,而是来自全国各地煤炭产业链上的人员。镇上也围绕煤矿发展很多产业,电厂、化工厂、砖厂、棉纺厂等等。而随着煤矿的减产,这些工厂的日子也渐渐不好过了。 距离露天矿不远有一片叫作“南泉”的住宅区,简直就是三道岭衰落的缩影。这里曾经是煤矿职工的宿舍,食堂、商店、工人俱乐部建筑都保留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风貌。 宁浩的公路片《无人区》就曾在这里取景拍摄,影片中的“帝豪大酒店”就在路口,醒目的招牌上布满了灰尘,现在有几个外地来的工人在里面暂时租住。 很多年前,大部分居民就已搬离了南泉,到镇上买了新房子,但也有一些老年人不愿搬走,现在还住在这时常断水断电的老房子里。 留守的三道岭 三道岭总人口从以前的3万多减少到现在不到2万,煤矿上的职工也少了几千人,现有的工人也多是等着退休的中年人。年轻人不愿留在这里,火车司机们的子女们几乎都在外面的大城市,哈密、乌鲁木齐,甚至遥远的上海。 有不少工人的妻子也追随儿女去了大城市,帮忙照小孩,张师傅就是这样,他笑称自己是“留守人员”。 虽然煤矿盛景不复,但小镇的生活还算安逸。街道上飘着烤馕和羊肉串的香味,居民楼多是不超过6层的楼房,一套房子也才几万块钱,经济条件好一点的家庭还会到哈密去买房子。 由于时差的原因,这里冬天8点天才亮,人们9点半上班6点半下班。白天街面上人不多,半夜偶尔会看到一两个走路歪斜的醉汉。路上每隔几米就设有报警点,警车24小时巡逻,保障居民安全。 镇上有一家医院,但医疗条件有限,医生常劝重病的患者去哈密看病。现在医院随着矿区一起划归哈密管辖,医生的工资也提高到了五六千块钱。 在三道岭做生意的多是外地人,街边服装店、小商品店有不少,但生意普遍不好,人们购买力不高,年轻人少,留守的中老年人大多也已习惯网购。开店的商家都比较佛系,饭店只要看没有顾客了,随时会打烊。 饭店生意最好的时候是每月月底工人开工资之后的几天,师傅们到餐馆里点上一份烤羊肉、大盘鸡、油塔子,再要上几瓶大乌苏、伊力特,就是最好的放松。 第二代三道岭人的饮食习惯已经和第一代有很大不同,他们不再怀念老家的食物,而是更喜欢新疆当地的美食,他们会告诉你维族餐馆不会缺斤短两,羊肉都是现宰现烤绝对新鲜。 除了吃喝,小镇上没有太多娱乐,以前还有十几家KTV,并且天天爆满,现在也只剩下两家。周末煤矿公司的歌舞团在体育馆有免费演出,也就是仅有的文艺活动了。但人们大多数时间还是待在家里,小孩玩电脑,大人打牌。 慢生活的三道岭越来越像一个养老的地方。镇上本来有两个学校,据说从明年起镇上的高中也不办了,孩子们初中毕业直接去哈密上高中。以后这里年轻人将会更少。虽然缺少活力,但三道岭的日子悠闲而平淡,也有自己的一番滋味。蒸汽机车渐行渐远,但三道岭的故事还没有结束。 最后的火车,驶向何方? 火车旅游的兴旺给三道岭带来了新的生机,但这样的情景不知还能维持多久。随着煤矿的衰落,蒸汽机车彻底退出似乎也不太遥远。 经过多年开采,三道岭露天矿煤炭储量下滑,全国煤炭行业产能过剩也使煤价下跌。矿坑中虽然还有煤,但开采难度大,成本高,减产不可避免。这样一来,更为灵活的汽车逐渐代替了铁路运输。 露天矿西坑在前几年就弃用了蒸汽机车,拆除道改为汽运,而东坑随着煤炭储量减少,最后的几台蒸汽机车也眼看就要退役。这一天的到来,无疑标志着一个时代的落幕。 矿上其他闲置的蒸汽机车都停在维修站,德国、苏联、日本产的车,都还能跑,就是用不上了。还在服役的三台蒸汽机车未来的归宿也会是这里吗?也许是,也许也不是,有可能像国内其他地方的蒸汽机车那样“动态保存”下来,即不再用来生产,每年只为游客开一小段时间。 谈起即将退役的蒸汽机车,司机们并没有太多的留恋,纷纷感叹“早该淘汰啦!”“以后不用开车终于可以轻松了。”没有到退休年龄的司机,会用一句东北话表达自己的乐观:“干哈不行?”可能会转岗,但以后的事,谁又说得准呢? 即将退休的司机,如果工龄足够长,可以领到四五千的退休金,维持生活足够了。张师傅打算退休后去城市里和家人团聚。聂师傅则开起了出租车,经常接送来看火车的游客,给他们讲述这里曾经发生的故事。 Tips ·机车原理· 通过烧煤加热,锅炉里的水变成高压蒸汽,蒸汽喷在发动机汽缸里推动活塞,活塞带动其他机械推动车轮前进。 蒸汽机车12个小时就要用掉35吨水,因此几十公里内必须有加水用的水鹤,每天司机要爬到蓄水车顶端进行加水。 编辑=大左 摄影=未步 文字+采访=傅碧霄 特别鸣谢=Tengusan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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